杨国强:经济发展与人文关怀
在二十多年的持续发展和高速发展之后,我们得到了许多想要的东西,也面对着许多不想要的东西。由此促成的反思和深思,使发展作为一个观念正在今日的中国发生深刻的变化。
十九世纪后期以来的一百多年里,几代中国人都在追求富强。这段历史留下了一种深入人心的发展观念。然而富与强皆归结于物力,因此,这段历史又很容易使发展简约为一个经济过程。其间所滤掉的,是人对于自身的关怀,今日所反思的,也是人对于自身的关怀。而后政府与民间才能够呼应于“以人为本”,把人与自然,人与社会,人与经济的关系引入到中国的发展和变迁中来。
中国曾经长久地居于贫弱,因此中国需要经济发展。但没有人文关怀,则经济过程并不能自发地实现为最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。在经济学家的笔下,经济活动中的人总是理性的经济人。理性和经济,都在于追逐利益的最大化。这种最大化崛起了不竭的活力,并且最终早就了GDP。但追逐利益最大化的过程又是一个不会自生法度和良知,并因此而不会自立界限的过程,当利益主体走得太远之后,崛出来的活力便不仅造就了GDP的可观,而且还会带出污染的江河、沙化的土地、倒塌的煤矿,以及夺人性命的劣质奶粉和使人致残的假酒。在这些案例里,被最大化的利益所漠视和淹掉的,正是他人和多数人。而人文关怀之所以能够对经济过程产生意义,则在于它在利益之外立起了一种价值,使每个理性的经经济人始终都要面对他人和多数人。
《中庸》说:“尽人之性而后可以尽物之性”。因此“人之性”不能被移到“物之性”的下面和后面。这种内含着深思的睿智出自二千多年之前,却能够切入地表达今日经济发展和社会发展之间应有的关系和内涵。经济过程以效率为法则,所以投入、产出、核算、竞争一定会是分出强弱的过程,并且一定会是产生淘汰的过程。然而效率作为一种法则不仅是必需的,而且是有限的。它不会成为天下之通义。从经济过程进入社会范围,我们置身的是一个所有人共同的家园。这是一个不能用强弱做淘汰的地方。与经济过程相比,这里的法则应当是“尽人之性”。中国人在现代化中寄托了共同的富裕和共同的幸福,但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中国人里仍然有贫富之分和强弱之分。人文关怀面对着每一个人,旨义并不在借用精神的力量消除人世间的贫富之分和强弱之分。但人文关怀可以唤出人世间的公平、正义、同情、理解,使贫者拥有尊严,弱者能够自强;使富者向往高尚,强者学会谦恭。这些都是“尽人之性”。人间有人文意识,人间便会有良知、情义和操守,而后,在贫富之分和强弱之分以外,这个世界还会有善恶之分。今日有一百位企业家发议为内蒙阿拉善治沙,召集他们走到一起的,正是由人文关怀派生出的一种向善的精神力量。
经济过程在开拓市场中发展。因此经济的发展总是市场的发展和消费的发展。这种内在的舛结,常常会使GDP的增长与大量开采、大量制造、大量消费、大量废弃连在一起。随之而来的,便是发展的可持续性成为一个长久地悬在我们头上的问题。可持续性成为一个问题,其本质在于经济的增长唤出欲望的增长,欲望的增长唤出浮躁的增长,于是人心中遂没有过去将来之想;而人文关怀在不息不断中提撕人心的,则正是过去将来之想。没有过去和将来,当下的人生便会在虚伪的膨胀中变成一种无限。但每个人其实都是有限的。我们能够超越前人,但超越的起点开始于前人留下的物质基础和思想基础;我们能够发展自身,但每一代人的活动都会留下既定的结果,以支配和约束后一代人。由于前一面,我们应当懂得感恩,由于后一面,我们应当懂得责任。感恩和责任都会使人产生敬畏,使人深思远想,使人不敢肆无忌惮。而后欲望和浮躁都能够收敛一点。用大量开采、大量制造、大量消费、大量废弃的办法发展经济,自工业革命以来沿用以久。这是一种过度的办法,并因之而是一种没有余地的办法。过度和没有余地都是不可持续。因此,我们今日发展经济若能够多一点人文关怀的自觉,便容易为后人和自己多留一点余地,有余地才可以有将来。